【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戌时、秋叶草堂】
今日辰时,来自江南道经略使的一封奏折,自千里之外的杭州城,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尚书省阅后不敢怠慢,忙由大丞相长孙顺德亲自将奏折急切呈递至御前,奏折里没有别的话,只讲了一点,杭州知府吴文龙骤然被人所杀!
奏折里未曾讲明吴文龙是被何人所杀,也没有描述吴文龙如何死亡的过程,甚至于连吴文龙具体死于哪一个时间也未能言明,只说杭州知府衙门的人于六月十六在杭州城外的龙井山脚下发现了吴文龙的尸体,而当时的吴文龙业已死去多时,根据知府衙门的人初步推断,吴知府的死绝非自杀,也不是意外,显然是被人所杀……
消息一出,就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得朝堂上下,对吴文龙之死议论纷纷。有说必定是吴知府得罪了绿林人物,乃至那些江湖匪徒挟私报复将知府刺杀于城外;有说是吴知府刚正不阿,决意要查杭州一府之贪官,是以那些贪官坐不住,因之买 凶 杀人;有说是这吴文龙贪功冒进,为官一任非但未能造福一方,反而将当地民生治理得一塌糊涂,杭州百姓不免对其怨声载道,他死在城外的一处山脚下,多半就是当地乡民出于义愤将其刺杀于野外;也有说这是吴文龙咎由自取,他既不能整顿当地吏治,又不能为户部多收盐税,说不定是他自觉无颜面对举荐他的魏王千岁,于是羞愤自尽;更有甚者,竟然说那吴文龙生性好色,想必是他到处沾花惹草,惹来了一片情债,兴许她就是死在了女人堆里云云,反正各种说法都有,不一而足,而大多也不是什么好话。
只过了半天不到,吴文龙的死讯又由大乾朝堂传到了京城老百姓耳中。长安城的闾巷坊间也在众说纷纭,各自猜测着何以一个大乾的正五品知府,好端端的竟会遭匪徒所杀?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公然谋害一位朝廷命官?!吴文龙之前在京城中担任御史之职,其人官声颇佳,且以刚正廉直闻名,京城百姓中亦不乏受其好处者,是以,大多数百姓,听闻这位清正廉直的吴知府竟骤然死于人手,均不免扼腕叹息,甚至于有人惊闻此讯忍不住涕泪涟洏……
原本一个地方知府的死讯,未必能在大乾朝堂的这一片湖水中泛起如此重重波澜。只因一来这吴文龙毕竟是受当今四皇子魏王千岁亲自举荐,前往杭州担任知府,杀了吴文龙就等于是同魏王作对,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惊天胆量,敢谋害魏王门下之人,朝臣们自然惊奇;二来杭州府原任知府洪文堂之前就是死于“江湖匪人暗器刺杀”,这仅仅一年时间,杭州府就一连死了两任知府,且死因都仿佛与“江湖匪类”相关,到底这杭州城里潜藏着多少江湖匪徒,因何这些江湖人物会如此大胆?朝臣们又对此充满了疑惑……
而对吴文龙之死最感惊疑与气愤的,自然就是魏王李缜。
对堂堂一个大乾知府,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他自然是大感意外;对杭州府匪患竟如此之重,先后两任知府似乎都死于江湖匪徒之手,他心中忧虑且疑惑;而最让他气愤的就是,这吴文龙毕竟是他亲自举荐之人,杀了吴文龙就等同于是公然向他挑衅,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珠亲王,这一口气他如何能忍?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李缜思前想后,头一件想做的事,自然是要尽快查明吴文龙的死因,弄清楚这位上任才不足一年的吴知府,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
原本,李缜所思虑的,正是他十弟李峨私自开立天音楼之事。自从昨日晚间,徐恪将天音楼每一月的流水与纯利详尽与他禀报之后,李缜惊讶之余,便打算向父皇上书,将李峨种种劣迹以及天音楼的惊人账目一一向天子奏明。可他今日乍闻吴文龙的死讯,一时间心乱如麻,遂再也无心去理会李峨与天音楼这件“琐事”。
到了午后未牌时分,天子命内侍急召李缜入宫。
李缜将那一份原本已写好李峨诸般罪状的奏折丢入火盆中,对着焚烧后的灰烬苦笑数声,心中打定了主意,遂跟着内侍进宫面见天子。
李重盛急召李缜入宫觐见,自然是要与自己这个儿子商议如何善后之策。
皇帝见了李缜之后,将江南道的那份奏折传与李缜过目,并单刀直入,径直问了三个问题:
吴文龙已死,何人可接任杭州知府?
吴文龙一案,干系不可谓不重,凶犯如此猖狂,岂能任其坐大?必当尽早查明真凶,将其一网打尽才好,这个案子,依你之见,当由何人前去查明为妥?
之前你曾举荐过一人,想让他担任专理盐税钦差,远赴江南,助吴文龙整顿杭州官场,如今吴文龙已死,钦差还要不要再派?
李缜听后,略作思忖,当即回道:
吴文龙一案,如今已轰动朝野,堂堂大乾知府,竟遭匪徒袭杀,此贼人实大胆猖狂之甚也!不查明真凶不足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不严惩凶犯不足以平民愤,故而这查案之人,必大忠、大勇并具大能者,儿臣以为,能胜任此案之人,非青镜司徐恪莫属。
李重盛频频颔首道,朕所想之人,也是徐卿。先前北境候世子一案,小恪便办得不错,如今这吴文龙之案,除了他已无二选。
李缜随后又道,之前儿臣举荐李秋任江南道专理盐税钦差,用意原本是想让李秋专理江南盐税之余,再协助吴文龙肃清官场贪腐,如今吴文龙既已不幸死于任上,不妨就由这李秋兼任杭州知府,无论征收盐税还是整肃贪腐,皆一并交于李秋即可。
李重盛追问了李缜一句,对于这个李秋,缜儿呀,你就这么有信心?
李缜点了点头,郑重言道,儿臣对他有信心!
见李缜有如此之决心,皇帝遂未加思索,对于魏王之言,尽皆照准。
于是,在紫宸殿内,父子两人只谈了不足一刻辰光,便已将吴文龙死后的所有善后之人,尽皆定下。
……
……
到了戌时四刻,徐恪已然坐在了秋叶草堂的前院内,正与秋明礼共用晚膳。
他在正午时分也已知晓了吴文龙的死讯,当时,他与君羡谈及此案,君羡便道,愚兄所料不差的话,贤弟,魏王殿下极有可能举荐你前往江南,查明吴知府的死因。
君羡于下值前叮嘱徐恪,让他下值后先不必急于回家,索性去一趟秋叶草堂,听一听秋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于是,徐恪在酉时下值之后,随即来到秋先生的草堂,只是,秋先生今日归家甚晚,徐恪直等了一个多时辰,这才等到秋明礼匆匆回府。
自然,徐恪坐在草堂内百无聊赖之际,身边能陪他聊天说话的,就是秋府中唯一的丫鬟赵昱了。
不过,对于赵昱被昔日的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严刑拷问”之事,她显然不愿多言,徐恪眼见于此,遂不再勉强,转而问起了赵昱儿时的那些趣事,赵昱倒也很愿意回忆她从前的往事,只是,在赵昱的脑海中,似乎有些记忆无法串成一起,只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时而说东,时而道西,徐恪也不以为忤,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到后来,赵昱也问起了徐恪儿时的过往。徐恪也不作隐瞒,就将他自小生于杭州府余杭县徐家庄,十岁时因为一场瘟疫,父母双双离世,自己孤苦伶仃,跟随一帮乞丐流民四处要饭,终于辗转来到杭州城……将这些过往也向赵昱娓娓道来。
当徐恪说到自己在杭州城内险些饿毙于街头,多亏了一位女孩资助了他一个烧饼,这才让他侥幸能够活命之时,赵昱忍不住惊奇地睁大了双眼,一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随即就问那是一位怎样的女孩?……
恰此时,秋明礼爽朗的笑声传来,先生终于下值回来了。
于是,赵昱跑去厨房,与平安、喜乐一番忙碌,将早已备好的菜肴尽皆端至桌前,草堂内终于晚膳开席。
秋明礼见天气炎热,遂命众人将桌椅搬至前院内,他与徐恪在夏夜凉风中对坐,饮酒吃菜,不胜畅爽。
两人酒喝三杯,菜夹五筷,未等徐恪说明来意,秋明礼就率先问道:
“无病,你今夜来,为的就是吴文龙一案吧?”
“老师可知,这吴文龙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
秋明礼大口吃菜,又望着徐恪,反问道:
“吴文龙死于何人之手,不得你去查清楚么?”
“呃……老师的意思?”
“魏王殿下已然向皇上举荐,让你亲下江南,负责查明吴文龙被杀一案。”
“啊……这么快?”徐恪心里虽已有所准备,然而真的听到了这一消息后,还是有些意外。
“怎么……你不想去?”
“学生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呵呵呵!无病啊……”秋明礼举酒与徐恪对饮了一杯后,笑着言道:“不瞒你说,你今夜就算不来,老夫也要叫平安去将你请了来!”
“哦……老师是有事要叮嘱我?”
“是殿下有事要叮嘱你!”秋明礼拿起酒壶给自己与徐恪斟满了酒,接着道:“老夫今日下值后,已然去了一趟魏王府。殿下今日已然将吴文龙死后,如何整顿杭州府吏治与如何征收江南盐税之事,尽皆布置妥当,殿下让我向你传话,要你务必记着三点!”
徐恪抬头看着秋明礼双眼,“老师请讲!”
秋明礼道:
“其一,你此次南下杭州府,钦差李秋与你一路同行,你须得保护他平安到任,路上切不可出半点差池!”
徐恪点了点头。
“其二,你到了杭州之后,除了要尽快查明吴文龙一案之真凶,还得分出人手,时时刻刻守在钦差身边,以防那些江湖匪类或是乡野刁民对钦差不利,无论如何,杭州城内已连着死了两任知府,这第三任知府,切切不可再有任何意外!”
徐恪问道:“新的知府也是李秋么?”
“正是!”
见徐恪问起新任知府之事,秋明礼随即又将魏王李缜欲借李秋之手,大力整顿江南吏治,为户部多收盐税的谋划,与徐恪说了一通。
末了,徐恪又问道:“老师,还有第三呢?”
“这其三么……”秋明礼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这才说道:
“就算你查明吴文龙命案之真凶后,也不必急于赶回京城复命,只需将案情如实写明,命手下将之快马送回长安即可,你自己须当留在杭州,帮着钦差李秋一道做事。”
“老师,学生既是负责查案,案情若已查明,为何不能赶回京城复命?”
“咳!……”秋明礼叹了一叹,道:“杭州府如今鱼龙混杂,上有遍地贪官,下有江湖匪帮,老夫听闻那里的水委实很深,殿下自然是担心,仅凭李秋一人之力,或恐应付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