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心里知晓何澜清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恐怕他这会儿还侥幸的盼望着她指的是别的事儿。
她声音淡淡的:“这里是佟府,什么事儿能瞒住我?自从见过你后,你的事儿大大小小都有人主动来跟前儿告诉我。我没戳破,就是想看看佟家的下人犯蠢能蠢到什么地步。没想到你还真把我当成傻子了。”
何澜清下意识地想辩解,却无从说起,喉咙吞咽几下,才慢慢道:“你耍着我玩儿?”
薛娘扑哧笑出来:“你生气啊,有什么好气的。就因为你想耍着我玩,结果反倒被我耍了?”
她胳膊搭在桌上,上半身往前倾,方才眼里的笑意消失,唇边带着丝冷意:“我说过,你聪明,可惜都是些小聪明。这就成了蠢。你盯了我这么久,怎么就不知道我是个只认金银的人,与那些话本里的痴男怨女丝毫不沾边儿。”
何澜清脸色几变,欲转身拂袖而去,薛娘似是知道他的心思,直接开口让他走了。
何澜清出门后,脚下未停,走到府门口。门房见了还奇怪他怎么这会儿出去,何澜清神情木然,什么话也没说,跨步走出去,半路跑回到家里。
家里空无一人,他哐当一下把门关上,倚着门坐在地上。呼吸声浅浅的,他抬头看了看,阳光刺的眼睛有些酸涩。把脸埋在胳膊上,忽然想到四个字。
自作自受。
他就是个受苦的命,居然动了歪心思去攀附,自个儿一身淤泥还没洗干净,就想往人家香喷喷的床上待着,真是恬不知耻。
何澜清把自己骂了一通。
身后的门突然作响,把何澜清往前面推,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门一下子打开,何子许醉醺醺的扑进来,摔在土地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
何子许估摸着是摔惯了,不疼不痒地爬起来,俩眼瞪大看了看何澜清,这才把人认出来,张口就是要钱。
何澜清心里累得很,无力与他多说,转过身子想往屋里走。何子许酒喝多了,醉鬼跟一滩烂泥一样,像有千斤重。往前一倒,压在何澜清身上,他重重地摔了一跤,下巴磕在一块小石子儿。
顿时鲜血直流。
何子许笑嘻嘻地去他身上摸钱袋。
次日,何澜清仍是去了佟府。他没那个骨气辞了这份差事,只有盼着薛娘留下他的心思。
他没有别的事情做,犹豫地走到书房门口,他整个人极其羞愧。何澜清垂眼想,薛娘应是会重新带个人过来,或是,不再来这儿。
正琢磨着,就听见脚步声,他不敢抬头,心里揣着忐忑,直到瞧见那双绣鞋。
薛娘未说话,拿了钥匙上前开门。今儿来的只有她一人,身后都没跟丫鬟。她进了门,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面,见何澜清还在那儿磨蹭。
她唤道:“赶紧进来。”
何澜清这才进了屋。他想去拿书本,结果被薛娘拦住了,何澜清眼神黯淡下来。
薛娘说了一句:“一会儿你跟我去见个人,你肚子里不是有点儿墨水么,到时候给我撑个场面。”
何澜清忙不迭地点头。
苑榭庭,坐着五个男女,各个穿衣打扮都是十足十的气派。女子身上的金银首饰,挑出一件来都价值连城。还有男子身上的玉佩,都是极为难得的名贵玉。
薛娘端着笑脸,身后跟着一帮丫鬟奴才。她也是打扮得尤为体面,光是金簪都拿出来压箱底儿的戴上了。她平日里戴的也不便宜,只是没这些富贵。
那五人围着小圆桌坐着,三个男人坐在一起,旁边有两个女子,这拨人之间隔着两个石凳子。以示避嫌。
薛娘挨着女子坐下,未语先笑:“我才要说找个日子,咱们在一块儿说会儿话,结果今天一睁眼就有丫鬟禀报,说是你们几个要来。可真是想一块儿去了。”
她旁边儿的女子也是笑着道:“我们能不来么,你在盛京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要来看看你。”
其他人附和着。
丫鬟给薛娘上了杯茶,她轻轻摇头吹凉,浅尝了一口,见他们都盯着她,笑了笑道:“你们可别这么看我,跟我犯了什么事儿似的。我折腾什么,不过就是跟着大家伙一起搭个粥棚。”
“你们家不也搭着么。”
边上的男子喝了口茶,说道:“我们可没你本事,虽说也一样出了粮食,可那些难民你全都说你的好,我们可没那个资格。”
薛娘低头笑笑,连连摆手:“我可没听见,别乱说。”
几个人说闹一阵儿,忽听一个人道:“前几日,你们府上还有人当街打闹,反倒没丢面子,还旺了声誉。不会是你安排好的吧?”
薛娘神色未变,大方地看着他,二人对视了半天,男子先移开视线。她这才缓了表情,微微一侧头,叫何澜清过来。
他站过去行礼。
那几人见了惊讶的很,虽说衣着寒酸,可相貌确实很好,通身的气质哪里像个仆人。看来传言果真不假,还真是书香世家落了难。
男子打量了何澜清半天,微微摇着头:“皮相是好的,就是考场作弊,真是不知惜福。”
其他人皆是附和着,还有的摇头叹息。
因着经商的人,不允许参加考试,见到这种自个儿把机会作没的人,着实是看不过眼。
何澜清抬着头看他们,一句话没说。但是他的身子已经僵了,薛娘瞟了眼他的手,紧紧握成拳。
薛娘道:“他们家那阵儿倒霉,还说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咱们做生意的,还是不要谈这个的好。”
他们哪里肯依,之前薛娘出了风头,这会儿抓住了她的短处,自然要踩住不放。
薛娘让绿萝上糕点来。
旁边一男子说道:“能不说么,如今大家伙儿都在说佟府心善,连个考试舞弊的人都收留。若不是如此,他恐怕得饿死了。”
另一人接话茬:“可不是么,他都多……”
话未说完,薛娘黑着脸打断:“昨夜受了寒,这会儿难受的很,诸位先回去吧,改日我过去拜访。”
众人有些怔愣,哪有话刚说了一点儿,就轰人走的。
薛娘直接让丫鬟们送客。
他们脸色难看的起身,拂了拂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薛娘命下人们也退下,只留着何澜清在这儿。
她还未说话,何澜清就把头低下了。
方才那么多人还抬着头,这会儿却没底气了。薛娘皱着眉头,让他把拳头松开。何澜清的手心被掐出四个月牙,指甲发白。
她看了看,低声轻语:“你觉得他们说的可对?”
何澜清沉默了半晌,正待薛娘烦躁的时候,他开口道:“不对。”
抬起头看薛娘:“我没作弊。”
薛娘笑了笑,让何澜清坐下,衣摆在石凳上耷拉着,他的坐姿不像方才的人一样,似乎是意识到了,他调整了下才坐好。
薛娘仍站着,俯视着何澜清,她淡淡说道:“你有没有作弊,我们都不清楚。只一件事我清楚得很。”
何澜清睁大眼看她。
薛娘面容变得认真,声音带着起伏波动:“你知道你为什么活的这么差么?”
未等他答话,接着道:“你是命苦,可你在这之后竟然动些小心思,想把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且你高看了自个儿的脑子,明明蠢的可以,却觉得聪明的很。”
“你若是一辈子这么活着,你不惨谁惨。”
“你这是在玩儿你自己,要是有一天你死了,就是被自个儿玩死的。”
薛娘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不定,何澜清愣愣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半天才缓过来。
情绪刚要平复些,就见何澜清回过神,紧咬着牙,眼睛通红,闪着泪光,硬是坚持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袖子一抹,喉结动了动。
薛娘盯着他:“委屈?”
何澜清哽咽着摇头。
薛娘问他:“知晓我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他犹豫地摇摇头。
薛娘瞪他一眼:“还真是不委屈,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何澜清缩缩脖子。
薛娘看着他笑了笑:“我之前也对你撒谎了。不是没瞧上你,是真瞧上了,但是不想你没出息。”
何澜清有些怔愣,嘴唇嚅动,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
薛娘笑得明艳:“做我的男人,可以没钱,我养着就是。但绝对不能没脑子,没志气。”
过了半晌,何澜清才小心翼翼地问:“既然我什么都没有,那你瞧上我什么了?”
薛娘歪头笑笑,伸手摸着他的脸颊,目光不言而喻,落到他伤口红肿的下巴。何澜清想把脸移开,被薛娘用双手按着。
她盯着问道:“怎么弄的?”
他道:“就,就是不小心嗑的。”
薛娘看着他,目光深沉:“好好护着吧。”
何澜清听话地点点头。
许是一句话安了何澜清的心。从那日起,走到哪儿都劲头十足。衣服也每日都洗一遍,穿的周正得很。陈老二见一回就说他是不是想当小白脸儿。
何澜清开始还愣了愣,后来一琢磨,还真是不能光注重打扮。这么下去除了一张脸,啥也不剩了。
得趁着薛娘觉得他新鲜,多学点儿东西。到时候挣了钱,努力把薛娘娶回家去。
打定了主意,借着每日给薛娘念书的时辰,他天天翻看许多书籍。一开始他还担心自个儿念得快,让她跟不上。岂料薛娘摆摆手,说她压根就没在听。
何澜清哭笑不得,随后就怔住了。薛娘从来不爱读书,甚至连书的边儿都不愿碰。前几日却反常的硬要他过来念。
想到这儿,何澜清的目光一沉,看着薛娘的眼神极为柔情。
怪不得她说他蠢,竟连这些都没想到。
从此他更是用功。何澜清本就是读书的材料,粗略的看了几眼,从中挑出一些经商的书籍。佟老爷收藏的书,还真有不少讲如何做生意的。
他想借助科考是毫无可能了,发现一次作弊,就取消以后的考试资格。唯有的出路,就是学着做生意。
可是谁会教他啊,薛娘那儿他又不想去问,只好抱着书本去啃。好在这些书都实用的很,不尽是些假大空的废话。
何澜清这儿忙着,薛娘也不清闲。
她正跟系统商量着接下来怎么办,是直接把姓刘的做掉,还是让何澜清当上人生赢家后亲自把姓刘的做掉。
系统是愿意后者。
薛娘一直想不声不响地把事儿做了,什么都不让何澜清知道。
系统不依,眼见着要说不动薛娘,它急着道:“那你打算怎么让他成为人生赢家?靠你养着他?然后等你一死,他继承你的财产,这就行了?”
“要我说就应该让他慢慢把生意做大,亲自把姓刘的弄死。”
薛娘不吭声了,自个儿来回琢磨。
想了想,倒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不让他亲自来,怕是没什么成就。这些日子搭粥棚,已经算是得罪了刘家。
刘家虽是有着数量的送肉,可也架不住难民多,时日还长。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佟府这儿,境遇却好的很,支出的部分完全能受得住,名声还一天比一体好。
最好的就是佟老爷想要巴结的上面那家,对他们已经有了笑模样。不像以前似的,别说笑脸儿,连见上一面都难。
薛娘脑子里也有了个大概,却拢不出头绪。
正巧何澜清找她过来商量事儿,说想请几天假,打算出去卖包子。薛娘斜瞄他一眼,也没说同不同意,就问了问:“你会做包子么?还有卖包子的那么多家,人家凭什么去买你的?”
何澜清笑了笑,想伸手拍她的脑袋,被薛娘瞪了一眼,悻悻地收回来,说道:“我自然是会做的,这么些年哪里能不会做饭。而且我跟府里的厨子学过了,教了我怎么做好吃。至于,凭什么买我的,那天在粥棚的事情,你忘了?”
薛娘低头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就真打算干这个了?”
何澜清道:“当然不是,只是想着先练练手。总要一步步走才是,哪里就能一夜暴富了。”
薛娘琢磨着,没给个准话。
何澜清凑近,鼻尖差一点就碰上了,薛娘也没躲。他笑着伸手捏住她的鼻子,薛娘自然地张开嘴呼吸。
他眼神一暗,唇齿酥麻,想凑上去,又垂下眼松开薛娘,往后退开直起身子,问道:“小姐,您准不准奴才的假?”
薛娘瞪他一眼:“不准。”
何澜清轻声笑着,把薛娘从椅子上抱在怀里,他坐下。这是自从那日后,他们俩头一回这么亲近。薛娘顺手环住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胸口,心跳的厉害。她再抬头看,他面儿上轻松的很。
薛娘在他耳边问:“你紧张什么?”
何澜清立刻道:“我不紧张。”
有些干巴巴的,话刚说完,就听见薛娘的轻笑声。
他羞恼地瞪了薛娘一眼,薛娘回瞪他,不一会儿俩人眼睛都酸涩的很。何澜清帮她揉揉眼睛,觉得好一些了才松开手,然后拿胳膊一擦自个儿的眼睛就行。
薛娘看着直皱眉,让他把袖子拿下去,她伸手帮着他揉眼睛。薛娘的手有些凉,抚在眼睛上舒服得很。
何澜清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道:“准我的假吧,我去挣钱,回来后给你买首饰。”
顿了顿又道:“这会儿贵重的买不了,以后一定让你带上我给你买的。”
薛娘的手停了停,让他继续说。
何澜清嗯了一声,说道:“等我挣了钱,一定要买个大房子。不能比佟府的差,若不然太委屈你。还要给你买许多首饰衣裳,谁的都不如你的漂亮。你最爱吃松蓉糕,到时候。”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笑了笑接着道:“这个不能给你请个好厨子。”
没等薛娘急,何澜清说道:“我要自个儿给你做,让你这个馋虫离不了我。”
接着又说了许多,他的计划里满满都是薛娘。从针头线脑到宅子取什么名字,都是打算跟薛娘一块儿完成的。
薛娘听着有些发怔,何澜清察觉到眼睛上的手不动了,他晃晃脑袋,示意薛娘。她一巴掌拍到他肩上,让他睁开眼。
何澜清把眼睛睁开,瞧见薛娘俏生生的在他面前,心头一暖。
把薛娘搂到怀里,下巴放在她的头顶,轻声说道:“应了我,好不好?”
语气丝毫不像是在请假,仿佛跟求爱似的。
薛娘在他怀里低了头,嗯了一声。
想要卖包子哪有说的那么容易,何澜清心里明镜儿似的。光是准备卖包子的一摊东西就花费了许多钱,再加上面和肉的钱,更是多的很。
只是这东西见利润快,而且他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在大家伙的嘴里名声差,最多有那心肠仁厚的,说上一句他命苦。
毕竟,作弊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瞧不起他。
这些年他默不作声,丝毫没有减少在他人心里的印象。这会儿不能再躲了,若想跟薛娘有以后,眼下就得把这事儿解决。
不然别说佟老爷不愿意,就是他也不想薛娘跟着一块儿被人说三道四。
何澜清拉着排子车,上面放着笼屉跟一口大锅,还有些木柴。包子都是事先在家做好的,卖的时候怕凉了,得生好火坐一锅热水,觉得包子泛冷就赶紧用热气蒸一蒸。
有那好事儿的,瞧见何澜清出来卖包子,再加上他下巴上之前磕着留下来的印子,问上一句是不是被东家辞了,自个儿出来讨营生。
何澜清皆是大方笑着回应:“哪儿啊,就我这德行还能攒下本钱卖包子啊,还不是东家心善,给了笔钱让我出来再做个事儿,好手头宽裕些。”
听的人连连点头,直说何澜清运气好,摊上这么好的东家。
何澜清陪着一块儿笑。说了会儿话,他拉着人的手道:“大哥你这干活儿去了,身上都没点儿热乎气儿,这哪儿能行。赶紧来吃个包子,来来来。”
说着就拿纸包起来一个。
包子面皮泛着一层油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肉多。
那人哪里肯收,接连推开,都不管用。何澜清似是铁了心要让他尝尝。那人奇怪得很,他跟何澜清之前统共没见过五次面,这咋就送上包子了。
他推脱不了,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包子流油,满口都是肉香味。他接着把剩下的包子,三五口都吃干净了。
旁边儿瞧着的人,见他吃得香,也有点儿犯馋,问了问:“好吃不。”
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手艺,好吃,真香啊。”
正是个大早起,他们这些人虽说大多都是从家里吃饱了来的,可乡下人的茶饭都清淡的很,闻见油腥味儿这么重的吃食,哪里能不馋。
有那手头稍富裕点儿的,当即就摸出钱袋子买了两个尝尝。何澜清说话妥当,做的包子又好吃,咋不能买。
考试作弊的事儿,关他们这些从地里刨食儿吃的啥事,再说谁没犯过错儿,要都揪着不放,那得死多少人去。
买了包子的人都说好吃,大伙儿本就跟瞧稀罕似的看何澜清,围了他一圈儿,这会儿听说包子好吃,也就都买了一个。
这东西也不算贵,买一个还是行的。主要是他这包子闻着太香了,把人的馋虫都勾起来。尤其是皮上那层油,看着就好吃。
有那小娃子见了就走不动道,硬拉着大人要给他买一个。孩子要吃的是包子,不是那些杂乱的东西,就算有家里拮据的,也就狠着心买了。
倒是也有那说酸话的,看不起何澜清,说他一个读书人自误前途,沦落成小贩儿。
何澜清脸上仍带着笑,看了一圈盯着他的人,说道:“不管大家伙儿信不信,考试这事儿我真没作弊。至于卖包子,也没啥丢人的,不也是凭本事吃饭么。没小贩儿,你上哪儿买这么些好吃的。”
半是认真半是逗趣儿的一番话让大伙儿笑了,都说可不是么,这有啥丢人的。
何澜清的包子没到晌午就卖光了,他坐在排子车上瞧瞧日头,早知道这么顺利就该多做些。揉揉笑的发僵的脸,低头看了一眼今儿赚的钱。
他眯着眼笑了。又想起承诺给薛娘的大房子,眉头皱起来,瘪着嘴。
还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