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洵再次回到座位上时,戏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着,除了秦在锦和傅霖并未有其他人注意到他的离席。
坐在一旁的秦在锦轻声询问道:“如何?”
只见江洵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尚有余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回道:“好茶。”
言外之意,便是找到了。
秦在锦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了江洵话里的意思。
“你说,他是敌是友?”
秦在锦问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陆修棋身上。
“非敌。”傅霖回。
毕竟,如果陆修棋真的与他们处于敌对立场,大可以暗中作梗,绝不会将他们正在追查的东西明晃晃地指出来。
但也未必是友。
还可能存在另一种微妙的关系,那便是利用。
他想借他们的手,除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
也许是谈东轩,也许是碧水轩。
等一场戏唱完,人逐渐散场后,这三人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为了避免再发生昨晚那种意外状况,傅霖破阵前再三叮嘱他们先将自己贵重的东西都收好,以免到时候出了差错令他分心。
秦在锦边听边点头,然后笑着看向江洵:“这是点你呢?”
不应该呀,他们洵哥不像是那种关键时刻拖后腿的人啊!
江洵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懒洋洋地回答道:“昂,点我呢。”
“那肯定是他破阵的速度太慢了,不然你也不会连捡个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秦在锦义正言辞地说道。
“喂!说话的时候不知道避着人吗?没看到我还在这儿吗?”
傅霖翻了个白眼,人怎么可以双面成这样?
“看到了啊,就是点你呢。”秦在锦毫不在意地说道。
他们洵哥才不会有问题。
他们最先破除的是兰园的封魂阵。
依旧是傅霖去破阵,只是负责给他护法之人换成了秦在锦。
江洵则伫立一旁,负责收服那些四处逃窜的地缚灵。
秦在锦本就擅长防守,几人执行任务时,无论另外四人分的多散,他的藤蔓总能及时赶到,将他们瞬间拉回安全区域。
散发着幽绿光芒的不规则圆圈,宛如一道天然的坚固壁垒,将所有风刃与嘶吼都严严实实地阻隔在圈外。
好在破阵期间并未有人途经此地,江洵更是没有让任何一只地缚灵逃脱他的掌控。
然而,当他们来到梅园时,情况却变得有些棘手。
封魂阵刻在拱门上,此地总会有人进进出出,并不方便他们下手。
三人商议着,打算等到夜深人静、众人皆熟睡之时再采取行动。
可还没等多久,便瞧见陆修棋神色匆匆地向外走去。
他的手中,还紧握着一把短刃。
“他会武?” 秦在锦压低声音,轻声问道。
江洵轻轻摇了摇头,回应道:“看着不像。”
那人身材消瘦,双手白皙细腻,毫无半分茧子,实在难以想象是个习武之人。
“啪 ——”
一阵突兀的声响骤然响起。
江洵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迅速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傅霖。
“有蚊子。”
傅霖面露委屈之色,将手缓缓摊开。
那里躺着一只被拍扁的蚊子,殷红的血迹在他的掌心格外刺眼。
“你说他会去哪?咱要不要跟着?”
秦在锦边问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膏,递给傅霖。
那药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想必是有着驱蚊止痒的功效。
“先破阵。”江洵回道。
三人愣是等到了子时,才开始去破解梅园的封魂阵。
只是这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阵法内的火焰肆意翻滚,热浪扑面而来,饶是秦在锦的灵木结界都有些抵挡不住。
突然,一道风刃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从火焰中穿梭而出,直直地朝着傅霖射去。
只听 “嘶” 的一声,风刃划破傅霖的衣袖,布料瞬间被撕裂,露出了他白皙的手臂。
“万木逢春!”
秦在锦见状,更换了结印的手势。
他迅速调动体内的灵力,将其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结界中去。
只见地面上的藤蔓像是听到了召唤,疯狂地生长起来,直直地冲破石板路。
那些藤蔓相互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他和傅霖牢牢护在其中。
好消息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再飞进来攻击傅霖。
坏消息是:由于视线受阻,根本就看不到江洵那边情况如何了。
而此刻的江洵,正独自一人站在戏台前。
戏台上的幕布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梅园作为火灾的起始之地,常理来说,此地的地缚灵理应更为密集,可实际上却仅有寥寥十几只。
对比四个园子的地缚灵数量,唯有菊园的地缚灵明显更多。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洵的目光中骤然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奔跑身影,他立刻高声呼喊:“季朗然!”
那人听到呼喊,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看向江洵。
他的神情瞬间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是因为眼前之人正是昨晚见过的。
“谁放的火?” 江洵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放的。” 季朗然神色冷淡,语气平静地回应道。
“撒谎!”
季朗然垂下眼眸,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对于自己是否撒谎,他并未做任何解释,而是话锋一转:“公子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收你。”
季朗然听到这话,沉默了良久。
“现在还不行,劳烦公子再稍等我片刻,我的信还未送出去。”
季朗然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恳切。
他没有询问江洵为何要收他,也没有拒绝江洵的意图,只是希望江洵能给他一点时间。
“什么信?我帮你送。” 江洵说话间向前迈出一步。
地缚灵在心愿未偿之前,是无法离开身死之地的。
而季朗然的心愿,便是送出一封永远也送不出去的信。
“公子可以出去?”
季朗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他尝试过无数次,可这里四处皆是残垣断壁与熊熊火海,他早已迷失了方向。
“可以。”江洵说道。
“那请公子代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我阿姐,她一定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季朗然的眼中满是对姐姐的牵挂,声音里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
“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江洵追问道。
“季依然,她在三生殿。”
说着,季朗然便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然被揉得有些褶皱的信。
可就在递向江洵的瞬间,他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略带尴尬的笑意,又将信收了回来。
江洵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正欲开口询问。
却见季朗然只是轻轻抬起袖子,仔细地抚平信封上的褶皱,动作轻柔而专注。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对姐姐的思念与愧疚,一同熨帖进这封信里,让它看起来更崭新、更完美一些。
“我阿姐很聪明,若是就这么把信交给她,她肯定会起疑的。”
季朗然一边仔细抚平褶皱,一边轻声解释道。
直到信封看起来不再那么破旧,季朗然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随后,他郑重其事地将信双手递给江洵,眼神里满是信任。
“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江洵看着眼前人,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
季朗然微微皱起眉头,认真思索了片刻。
“没有了,公子收我便是能带我离开此地,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了。”
“你不想报仇吗?”
江洵的目光紧紧盯着季朗然,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丝复仇的火焰。
“公子真是说笑了,我没有仇,我只有恨。”
季朗然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与坚韧,温柔却又充满力量。
他太清楚谈家的实力了,那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而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的反抗,在谈家面前,无疑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报仇?
在他看来,那是拥有足够能力的强者才能做到的事情。
只可惜,他没有那样的实力。
在这世间,他唯一牵挂的,便是阿姐能好好活着。
他早已失去了太多,阿姐,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亲人。
只要阿姐安好,他便别无所求。
倘若真的唯有恨一个人,才能让他内心稍感宽慰,那他最恨的,其实是自己。
那一天,他实在不该缠着阿娘,非要跟着去碧水轩。
他那时怎么就那么好奇呢?
怎么就那么想要跟过去?
又怎么如此不懂事呢?
在碧水轩正式开门迎客之前,谈家遍邀南华城一众有名的戏班子前去献艺,只为从中挑选出最出色的那一个。
这样做,既能为碧水轩的开张添彩,博个好彩头,也能让选中的戏班长期驻场,稳定客源。
他娘和阿姐所在的戏班子,名叫彩韵班。
彩韵班的唱功和技艺并不输人,却没能入选。
究其原因,是季朗然的母亲拒绝了谈东轩那不怀好意的 “特殊关照” 。
那一日,谈东轩本应在云启坊核对账目。
可当听闻向柏康说起碧水轩邀请了众多戏班子前去献艺,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好奇,想着去凑个热闹。
谈培风瞧见大哥到来,连忙起身,将主位相让。
谈东轩却摆了摆手,拒绝道:“这是你的地盘,你就安心坐在那儿。”
话音刚落,谈东轩不经意间目光扫向树荫之下,只见一位少年正坐在草地上。
那少年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双眼紧紧盯着台上表演的人,时不时还跟着哼唱几句,模样十分专注。
谈东轩凑近谈培风,轻声问道:“那位是?”
谈培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微皱眉,喃喃道:“嘶...... 看着怪眼熟的。”
这时,身旁的小厮赶忙弯腰俯身,恭敬提醒道:“回少爷,那位是彩韵班班主杨惜微的儿子,季朗然。”
谈培风嘴角上扬,笑着对谈东轩说:“大哥若是喜欢,咱就把这戏班子留下。”
谈东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我是喜欢他,又不是喜欢他老娘,留那戏班子有什么用?”
谈培风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大哥,只有他娘的戏班子在这儿,他才会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啊。”
谈东轩听了,没有当即接受这个提议,却也没有拒绝。
可当谈培风找到杨惜微,表明希望她日后演出都带上季朗然时,杨惜微毫不犹豫地出言拒绝。
“我儿子将来是要考取功名的,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大人的要求,恕我难以接受。”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历经世事,谈培风话里的弦外之音,她岂会看不穿?
更何况,她对谈东轩喜好男风一事,也有所耳闻。
她本就顾虑重重,今日不愿带小朗来此地,便是怕被谈东轩看上。
毕竟她这一双儿女,皆是随了她,生得漂亮着呢!
要不是依然后来说谈东轩每日都在云启坊,不会来碧水轩,她也断然不会答应小朗的请求。
如今可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若要拿自家儿子去换这昧心钱,她宁可不要。
半个月转瞬即逝,谈东轩与生意场上的朋友前往茶楼听曲,巧的是,又碰到了彩韵班的众人。
而台下,季朗然正捧着一本书,沉浸其中。
周围热闹嘈杂,少年却丝毫未被打扰,时不时翻动书页,看到某些段落时,脸上还会露出疑惑的神情。
谈东轩心中那快要熄灭的火苗,瞬间又被点燃,愈烧愈旺。
突然,季朗然抬起头,朝谈东轩这边看了过来。
谈东轩本以为少年会质问他为何一直盯着自己,可少年只是冲他微微一笑,随后又埋首于书里。
谈东轩心想,这辈子,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人或物,就没有得不到的。
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身旁的人何时离开的,他都浑然不觉。
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那专注又清冷的面庞。
他想,看他再对自己笑一次。
没有防备,没有疑惑,没有打量,就像方才那般,纯粹又清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