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透碧水轩的雕花窗棂时,谈东轩的指节正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案几。
他出神地望着戏台下的身影,忽而将茶盏重重一搁。
要怎么做,才能让季朗然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呢?
当谈东轩再回过神来时,台上已然落幕。
再看那空荡荡的座位上,除了一本旧书,哪还有季朗然的身影。
他当即走了过去,刚要翻开那本书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
“公子,这是我弟弟的书。”
清凌凌的嗓音惊破旖思,谈东轩转身便撞进双寒潭般的眸子。
季依然卸了妆面反倒比台上更惹人注目,眼尾未净的胭脂像抹晚霞,举手投足间皆不失端庄。
她素面朝天立在灯影里,广袖下探出的手白得晃眼。
偏生指尖沾着方才后台卸妆的茉莉膏,甜香丝丝缕缕缠上来。
她身后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季朗然抱着油纸包直往后缩。
他记得阿姐说过,让他离谈家的人都远点儿。
方才听到戏曲声停止,他就立马跑到了后台,急着要将怀里新买的糕点分给哥哥姐姐们吃。
连书本忘拿了都浑然不知。
季依然知晓后,一边骂他不够细心,一边又陪着他回来取书。
这不,就撞见了谈东轩。
她自是认出眼前之人是谁,毕竟之前在碧水轩时就曾见识过这人的手段。
妥妥的人渣一个。
“原是季小郎君落下的?”
谈东轩两指夹着书脊晃了晃,封皮《南华异物志》四字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倒是个有雅趣的。”
话音未落,季依然已劈手夺过,云纹锦缎擦过他掌心,凉得像腊月檐下的冰棱子。
谈东轩看着那姐弟俩离去的背影,没来由地笑了。
要熬鹰,总得先折了它的翅。
翌日,杨惜微攥着涨了三倍的米行票据,接连叹气。
不止是米行,还有布庄、胭脂铺等均对彩韵班限售物资,甚至迫使她们高价购买。
杨惜微起初还没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最近也没听说这南华城有什么天灾啊。
可当她看到在窗边看书的季朗然时,瞬间明白了。
这是谈家的手笔。
他们的目标是小朗。
但碧水轩那事儿都过去半个月了,为何今日才开始找茬?
“昨日他也在梵花楼。”季依然轻声说着。
杨惜微闻言,秀眉微蹙,“依依,要不......你先带小朗去姑母家避避风头,等这阵子风过去了,你们再回来。”
季依然沉默着没有回话,任由指尖陷进雕花门框,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杨惜微拿出针线准备去补那件百蝶穿花褶子,银针在鬓角磨了磨:\"姑母家备着你们最爱吃的酒酿圆子,现在启程...\"
“那阿娘呢?不跟我们一起走?”季依然红着眼眶问道。
杨惜微的针尖在半空悬了半晌,而后将季依然的手拉了过来,轻轻挑开其掌心的木屑。
“梵花楼契书里白纸黑字写着三倍违约金,最迟也要唱到这月底。”
她忽然笑起来,眼尾细纹盛着摇曳的光影。
彩韵班十几号人都靠她养着,断不能因为这种事儿就让孩子们拿不到工钱。
再说了,无非就是吃的用的涨价了,等熬过这个月,她们便不在玉饶唱了。
“那阿娘万事小心。”
季依然虽心有不舍,但她知道眼下不是让来让去的时候。
第二天,夕阳下沉时,这场戏也唱到了最后。
杨惜微立在戏台中央撒最后一把海棠瓣,绯红落在前排张员外新纳的姨娘鬓间。
那女子突然发出凄厉尖叫,镶金护甲抓着衣襟乱扯,一时间抖落出七八枚带血的铁蒺藜。
随后,又有几位观众纷纷站起身来,指着杨惜微大喊道:“就是这毒妇!是她往我们身上扔铁蒺藜的!”
此话一出,哪还有人坐得住,纷纷指着杨惜微的鼻子骂。
巧的是,当值的官差就在附近,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赶到了现场。
以“故意致人伤残”为由,将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押走了。
郑县令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时,杨惜微正盯着公堂梁柱的蛛网出神。
那上面粘着只断翅蝴蝶,让她想起去年生辰,姐弟俩送她的绒花。
杨惜微叹了口气,同郑县令说今日之事与她无关,与彩韵班的众人无关。
她也不知现场怎会有人扔铁蒺藜。
可郑县令压根就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甚至想要屈打成招。
彩韵班的人,大多都是杨惜微捡来的孩子。
有的是爹娘养不活要卖掉的,有的是活不下去离家出走的。
还有两个是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的。
自从跟了杨惜微,虽说日子是苦了些,还要日日学唱戏,可起码有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虽不够宽敞,但却足够温暖。
他们不用害怕会被人丢弃,也不用担心吃不饱饭。
有人因为生活困难将他们推出去换钱,也有人哪怕生活困难也要将他们牢牢护在怀里。
他们知道,杨惜微就是被人诬陷的,所以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背后捅刀子的事儿。
“班主...”演武旦的小时突然吐出口血沫,冲着杨惜微摇头。
十四岁少女被拶指夹得指骨变形,却冲着衙役笑出虎牙。
“您教我们唱《破阵子》那天,我就发过誓...”
她染血的唇一张一合,分明是无声的“宁死不屈”。
这时,向柏康慢步走来,当看着眼前血腥的景象时,不禁眉头微皱。
郑县令见状,笑着迎了上去,说道:“嘴硬得很,都不肯招呢。”
“不见棺材不落泪。”向柏康冷哼一声。
随即,他将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少年。
那人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沾满了血。
“把那小子给我拎过来。”向柏康冲着一旁的衙役吩咐道。
杨惜微见状,赶忙跑过去抱住已经昏厥的少年。
满脸警惕的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杀鸡儆猴了。”向柏康冷眼道。
他们不服软,他主子还怎么拿捏季朗然。
衙役提着少年后颈将他摔在刑凳上,粗麻衣料撕裂声里露出斑驳脊背。
杨惜微突然想起几年前,在破庙捡到这孩子的光景。
那日,他和比他年纪更小的女娃娃蜷在草堆里,二人皆发着高热。
后背也如今日般布满伤痕,他说那是被人贩子拿鞭子抽的。
“杨班主,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这事儿往大了说,就是在故意制造恐慌啊。”
向柏康的佩刀贴着少年肩胛骨游走,刀背映出他肿胀的眼睑。
“况且,当日有不少百姓都因你扔的铁蒺藜而受了重伤。你若是有什么怨,大可以冲着那一个人去嘛。”
泛着寒光的刀子猛地刺进少年背部,他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却硬生生将痛呼咬碎在齿间。
只听向柏康继续说道:“缘何要伤害无辜之人呢?”
杨惜微只觉得可笑,究竟是谁在颠倒是非,戕害无辜?
她望着随刀锋起伏的蝴蝶骨,恍惚又见戏台上少年反串刀马旦的模样。
他执银枪挽的枪花,恰如此刻顺着刑凳蜿蜒的血溪。
在杨惜微想要认罪的时候,少年却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含泪的望着她。
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认罪,我们没罪......”
向柏康听到这话,不免发出一声轻笑,而后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刀柄。
搅动的既是少年的肉,也是杨惜微的心。
杨惜微望着少年随刀锋痉挛的脊背,轻声说道:“不重要了。”
有没有罪已经不重要了,能不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认罪。”她抬眸对着郑县令说道。
“画押!”
郑县令抛来的狼毫笔坠地滚了三滚,朱砂溅在杨惜微素白裙裾上。
像极了腊月里绽开的红梅。
彩韵班班主杨惜微在演出中故意向观众投掷危险物品,导致台下数名观众身受重伤。
此番罪行不仅要赔付银两,还得面临牢狱之灾。
而那个少年,因失血过多,伤势极重,向柏康又不准大夫为其诊治。
最终,病死在狱中。
他咽气的那一夜,牢房天窗漏进的月光正照在他蜷缩的轮廓上。
血迹在稻草间蜿蜒成琼州海岸线,那是他总念叨的故乡模样。
官差泼水冲洗尸身时,水面浮着半块杏仁酥。
是季朗然前两日塞给他的,在狱卒搜身时被踩成了泥。
由于少年孤身一人,除了彩韵班众人外,并无亲属。
他的尸体便由衙门草草收殓,准备葬在义冢。
姐弟俩听闻噩耗匆匆赶回,见到了那人最后一面。
季依然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缓缓伸向少年的脸庞,试图擦掉那干涸的血迹。
可血早已凝固,仅凭她的双手,又怎能擦得干净?
“能给我们一盆清水吗?”
季朗然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向一旁的衙役请求道。
那衙役刚想拒绝,身旁的人赶忙暗中踢了他一脚,用眼神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
谁都知道,谈家针对彩韵班,全是因为眼前这小子。
若是得罪了他,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于是,季朗然要什么,他们便给什么。
当沾了水的帕子擦掉耳后的血迹时,一块褪成了灰紫色的胎记映入眼帘。
当湿润的帕子轻轻擦拭掉少年耳后的血迹时,一块醒目的胎记露了出来。
“他平日里最宝贝这块胎记了,总说以后要用这胎记找到回家的路。”
季依然轻声呢喃,声音小得如同怕吵醒沉睡的少年。
“我听他提过,他家原本在琼州。”
“是啊,就因为一根糖葫芦,他就跟着人走了,真是…… 太傻了。”
季依然说着,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簌簌地落了下来。
可就是这般傻的人,当初逃跑的时候还要带上另一个可怜的姑娘。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
如今也是,明明身受重伤,还要倔强着跟杨惜微说:“不要认罪。”
给他一根糖葫芦,他就像只温顺的小鹿,乖乖跟人走。
给他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便毫不犹豫地为其卖命。
真是傻到底了。
郑县令一脸傲慢,告知他们必须在三日内凑齐所有赔偿款。
随后将加盖了官印的债书 “啪” 的一声甩到杨惜微面前。
冷冷开口:“连本带利,一千两。若是交不出,那就用人来抵债吧。”
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不过可惜,没了彩韵班这块招牌,你们这几副嗓子,也不值几个钱了。”
杨惜微盯着债书上那红得刺目的 “纹银一千两整” 的朱批,只觉喉间一阵翻涌,涌上一股腥甜,像是要呕出血来。
她咬着牙,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与绝望,质问道:“一千两?这都能买五百亩良田了...... 即便我真的伤了人,总不至于要赔这么多钱。”
“伤人?”
郑县令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紧不慢地说,“那铁蒺藜上被你涂了东西,被扎到的人都已经死啦!区区一千两,我们已经是够仁至义尽了。
“你说什么?”杨惜微不可置信的盯着郑县令。
“涂了什么东西?我问你涂了什么东西!”
她情绪激动,音量陡然拔高,那声音里的愤怒与震惊,在这牢房内回荡。
郑县令看着眼前几近疯癫的杨惜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转头对身边的衙役说道:“此案主谋杨惜微已经疯了,至于彩韵班其他人,全部移交至碧水轩做苦力,直至替她们班主还清债务为止。”
“我没疯!你回来!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杨惜微拼命挣扎着,可还是被衙役们拖走,关进了最后一间牢房。
因还不上欠款,两日后,季依然被向柏康抓走,送去了三生殿。
这期间,季朗然无数次来到衙门前,击鼓鸣冤,恳请郑县令重查此案。
然而,每次不是被衙门的人连推带搡地赶出去,就是被所谓的受害者家属围堵,冲他扔石头、吐口水。
“公子,回吧。”
一直默默陪在他身旁的姑娘轻声劝道。
这姑娘,正是向远当初逃走时,一并带出来的。
她因为嗓子不好,又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便被杨惜微养在家中。
没有涉足彩韵班这一行,也因此幸运地逃过了谈家的迫害。
“我不回,我阿娘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