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璀目光扫过去,落在看起来有些面善的那人身上:“靠墙那排第三位,叫什么名字?”
那书办倒是好记性,朝那边看了一眼,也没怎么需要思考,便报了来:“书令史杜逾湖。”
杜逾湖……
这名字好像也有些印象。
看起来面熟,名字听起来也有些熟悉。
“可知道他籍贯何处?”阿璀又问。
那书办略作思索,也很快答道:“邵州人士。”
邵州?
听到这个地名,阿璀这下倒是确定了,这人应该就是自己去年初在邵州参加的那场赏梅宴主家的郎君。
赏梅宴上一面之缘,印象不算深刻,就连对方名姓也未曾多做留意,但让阿璀印象深刻的却是那阙长联了。
只观那一阙长联,能见此人文笔有松林之气,阿璀对他的印象也是安闲自适的孤傲之人。
尤其联中那一句,“是非俱谢可得过而不留之耳,物我两忘当怀空而不着之心。”,当真修得好心境。
而这样的人,以科举入仕,竟然到了刑部来,也是阿璀实在没有想到的了。
“能否将这位杜书令史请过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他。”阿璀朝黄侍郎道。
黄侍郎朝身侧书办看了一眼,那书办会意,匆匆过去唤人。
阿璀却道:“我说几句话便也要走了,侍郎若有旁的事情,只管去做,不必在意我,今日已经耽搁你不少时间了。”
“殿下哪里的话。”黄侍郎面上带笑,嘴上虽如此说,但显然也是听出了阿璀话里让他们回避的意思,遂又恭维寒暄两句,便告罪离开。
杜逾湖原本正伏案抄录,旁边同僚注意到外间正厅来人,几乎还是那位长公主殿下,遂特地也叫他看。
他透过两重厅门,在错落的门窗缝隙中隐约看到外间女子端坐的身形,但却未曾看得清对方容貌。
原本他自己已经在心中推翻了这位长公主便是去年赏梅宴上所遇的那位关娘子的猜测,故而当下对这位人上人的长公主也只敢怀着敬畏心中略带揣测,却不敢再失礼探看。
然而却没想到,黄侍郎身边的书办先生竟然亲自来请自己。
杜逾湖愣愣搁下笔墨,愣愣起身,在那书办就要转身走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问道:“敢问先生,黄公传我是为何事?”
那书办也是个人精,只拉着匆匆往外去,直到门口处才提醒他道:“不是黄公要见你,是长公主殿下有请。”
“长公主?”杜逾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您没有说错?”
“我怎敢假传公主令?”那书办催促他快些,“莫要磨蹭了,免得让长公主久等。长公主大约是有什么话要问你,你警醒些。”
杜逾湖遂也不敢多问,随同那书办走过两重厅门,进了正厅。
杜逾湖整肃形容依礼参拜了,但恪守礼节也未曾往上首处看上一眼。
这人之严谨守礼,阿璀早先便是知道的,甚至觉得他该往礼部去,而不该在刑部待着。
“杜书令史不必多礼,坐。”阿璀指指旁边坐席,又微微笑道,“前先时候新桂宴和朝见时人太多,我竟然不曾留意到杜郎君竟然也在今科的进士当中。”
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认识自己的,杜逾湖又是一愣。
杜逾湖看过来,才算看清了阿璀的容貌,但还是略带犹疑神色,试探问道:“您当真是去年初家母赏梅宴上随尤娘子赴宴的那位关娘子?”
“还记得杜郎君那句长联,其中隐逸之气象,我甚向往之。”阿璀笑道,又问,“不知杜娘子可还安和?”
阿璀这句便是承认的自己便是当初宴上的关娘子,杜逾湖听闻反而更加疑惑,这有些想不通那时候这位长公主为何会去了邵州,还随尤夫人往自家别院赏梅宴上走了一遭。
但他也不敢细问,心中却有一瞬间的不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该做出何等表情,甚至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的沉默,杜逾湖还是恭敬笑答:“殿下谬赞,殿下下联才是真正的妙绝。”
当时宴上匆匆一瞥,只有那小娘子模糊的容貌和隐绰的身形,留在记忆里最深刻的便只是那联长句了。
过去的这近两年的时间,他将下联默念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闭门读书备考的日子,总有焦虑不安的时候,他便将那阙长联抄了一遍又一遍。
那一百一十一个字,慢慢便如刀刻斧凿一般存在于记忆之中,仿佛今生永难磨灭了。
原本或许只是钦佩欣赏,甚至因这点钦佩欣赏而生出些许朦胧的好感。
但当这些时日,那联长句一遍遍默诵抄写下来,他不断地辗转反思。
句中家国之思与百姓之忧,也渐渐在他心中定下了最为坚实的基石,也一点点坚定成了他的此生愿景。
大渊十步芳草,为何就不能有自己一个?
大渊的天下棋盘上面,贤臣为星,为何就不能有自己一个?
“持书抱戟民安,河清海晏尤真。”,为何就不能是自己以一生之力去追寻的目标?
所以他参加了科举,带着那阙长联给自己的指引,努力地一点点走到大渊的帝都金陵来。
原本再遇从前故人,该是件极其开心的事情的,如今因其身份,许多情感也只能压在那阙长联之下,能说的也只有那阙长联了。
“劳殿下挂怀,家母一切安和。”杜逾湖恭谨答道。
“不必如此严肃,便当遇故人,说几句闲话罢了。”阿璀示意他轻松些说话,又笑道,“以杜郎君能写出‘明山入画,长川载酒,旭日成赋,苍月行歌,林下着书,花间得句’、‘莫使夜长无赖,昼永多闲’句的性情来,我是实在没想到你竟能到刑部来,不知可还适应?”
“刚过来时,自然不太适应的,不过近来看多了案卷,慢慢得倒也习惯了。如今便是一边看案卷,一边研究研究当前的大渊律法,慢慢学习罢了。”杜逾湖照旧恭谦,但显然整个人也略放松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