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坐于上首,约莫五十岁上下的长须男人拧着眉看向傅诏,面色不善地问道:
“你是何人,胆敢闯我商会!”
“申…申会长!”此时管事气喘吁吁上了三楼,赶忙说道,“这是傅将军,要来…来咱商会寻一名姓谢的女子,小的已经解释过,我们这压根儿没有什么谢姓女子,可傅将军偏要闯进来!”
那长须男人正是沭州商会的会长申秉,他听闻来人是戍边将军,面色却没有丝毫缓和。
“原来是傅将军,可将军不好好在边关待着,跑我这商会做什么!
还寻什么女子,傅将军莫不是戍边戍久了,想女人了吧?!”
此话一出,厅中哄然大笑。
丝毫不在意他们嘲笑的可是堂堂大庆国的将军!
傅诏眸色冷凝,不过他此刻只一心想要寻谢沛凝,根本没工夫和这帮人扯皮。
他的视线在大厅中搜寻,但此处一目了然,且没有任何隔断阻挡,显然谢沛凝不在这。
申秉捋了捋长须,冷哼一声,“若是本会长将扰民的罪责给傅将军上报到京中,不知你可还能保得住如今的将军之位?”
傅诏倒不在乎这人所言,只不过他此刻焦急寻谢沛凝,见此处没有她的人影,便想去别处再寻。
正待他要退出大厅,视线不经意从门口的角落扫过时,却一下定住了。
只见那处地上,一个粉色作底的瓷瓶正安安静静地躺着。
傅诏忙上前拿起,待确认过那确实是他赠与谢沛凝的凝肤脂时,傅诏的怒火再忍不住,他重回大厅中,手中长刀起落之间,门旁的一个一人高的花瓶被砍成了碎片!
这一声巨响让厅中众人皆吓得打了个哆嗦,见傅诏浑身泛着杀意,好似此处根本不是商会,而是边境的战场,一个个再不敢嗤笑,都噤了声。
傅诏手举长刀,刀上血迹斑驳。
他开始绕着厅中各处走动,再一次仔细搜寻起来。
谢沛凝肯定就在这里,这厅中定有隐蔽之处!
此刻傅诏突然后悔,早前该随着沈临鹤学一学这机关构造之法了,否则此刻也不至于明知人在这里,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
此时,原本在楼下守着的副将听到动静,也率领士兵上了三楼,将厅门堵了个严实。
申秉见状,眸光变得危险起来。
他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对一无所获的傅诏冷着声说道:
“傅将军,今日,你硬闯我沭州商会,方才申某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此处没有你要找的人,可你却毁我与诸位大商家的宴席!
今日,你若从我这找不出那女子,那这状,我告定了!”
副将见状,赶忙走到傅诏身边低语道:
“将军,我打听过了,这申家在沭州的地位甚至比郡守还要高,若今日寻不到谢小姐,我们…”
傅诏一抬手,打断了副将的话。
他走到申秉的桌旁,声音冷得如淬了冰渣一般,“若今日,在此找到了我要找的人,那…这沭州商会和在座的各位便会——”
他话未说完,手起刀落间,申秉身前的桌子就被砍成了两半!
地上一片狼藉。
“如此这般。”
说完,不顾申秉愤恨的目光,傅诏继续在厅中细细搜寻起来。
‘探寻一件事情无果之时,说不定,人能给你答案。’
傅诏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沈临鹤曾眸带笑意对他这般说过。
那时傅诏不屑一顾,可此刻想来…
傅诏忽而转过头去看申秉的神色,只见他眸色深深,什么都未曾表露。
反观门口站立的管事却是一脸紧张。
于是傅诏慢慢踱着步,余光却留在那管事身上。
正当傅诏经过一面挂着巨幅木雕画的墙时,那管事的神色明显慌张起来。
傅诏再不迟疑,虽他不会机关之法,可有的是蛮力!
他调动全身内力,随后猛地向那木雕画踢了过去!
一整面墙轰然倒塌!
待傅诏看清墙后情形时,一颗心瞬间揪了起来!
只见一个褐衣男子劫持着谢沛凝,他站在谢沛凝身后,手掐着女子细嫩的脖颈,而谢沛凝被用白绸布堵住了嘴,是以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想必这褐衣男子便是申二公子了。
申二公子控制着谢沛凝,二人均面向傅诏的方向。
谢沛凝在看到傅诏的第一眼,眸中便蓄了泪水。
那褐衣男子面对着傅诏,恶狠狠地说道:
“不成想这女人的背后之人竟是个将军!哼,不过沭州可是申家的地盘,你就算是将军,不听话也得难受!
你若是老老实实退出去,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我便当今日无事发生。
若不然…不光这美人儿会没了命,我申家也会有办法让你身败名裂!”
可傅诏自不想理会这人的聒噪,他的目光关切地往谢沛凝那处看去。
见她身上应是没有受伤,一身衣裙也整整齐齐的,傅诏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他安抚地看了一眼谢沛凝后,视线又转向了那褐衣男子的脸上。
傅诏一句话未说,可他手里的长刀刀尖拖地,正慢悠悠随意磨动着,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明显让对面的褐衣男子紧张起来,他大声喝道:
“你…你想做什么,莫非这女人的命,你不想要了?!”
场中人均不知傅诏到底要作何打算,只有谢沛凝的视线落于傅诏看似随意在地上划动的痕迹。
他…在写字!
谢沛凝垂着眸,看似一副无精打采受了惊吓的样子,但实际正在凝神盯着傅诏的刀尖——
躲。
不过片刻,她瞬乎间抬眸正对上了傅诏的视线,而后趁身后的褐衣男子专注力放在傅诏身上时,身子略略向旁边一歪!
说时迟那时快,傅诏手中的长刀一甩,带着一股浑厚内力朝褐衣男子的胸前刺了过来!
谢沛凝刹那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洒到了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紧紧闭上了双眸。
原本还掐在她脖颈间,犹如毒蛇绕颈般让她窒息的手已经无力地松开了。
然后她耳边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谢沛凝浑身发冷,忍不住轻颤着,直到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中,她才敢慢慢睁开双眼,双唇打着哆嗦说道:
“傅诏…我、我没事。”
此刻,落入傅诏眼中的是女子通红的双眸。
她明明已经怕得发抖,还强撑着喊出他的名字,让他放心。
一向知礼守节的傅诏此时哪还顾得上这些,他打横将谢沛凝抱起,小心翼翼的模样如那年大雪之时,他将自己的外披摘下,给小姑娘仔仔细细地系上时一样。
傅诏抱着谢沛凝往厅外走,身后传来申秉声嘶力竭的嚎叫声:
“儿啊!你、你杀了我儿!我跟你拼了!”
申秉正要向傅诏冲过来,便被立于一旁的副将压制在长戟之下。
傅诏冷冷回眸,看向申秉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死物。
给副将递了个眼色,副将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傅诏抱着谢沛凝继续往楼下走,到了大堂时,还能听到三楼传来的阵阵惨叫声。
傅诏垂眸看着怀中女子轻颤的睫羽,低声道:
“别怕。”
谢沛凝听闻,抬眸去看,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颚让她心中安定下来。
她感受着他周身的凌然之气,轻轻摇了摇头道:
“你在,我不怕。”
傅诏紧了紧抱着谢沛凝的手,坚定了自己心中生出的一个念头。
-
谢沛凝的宅子里,傅诏将怀中女子安稳地放到床榻上。
路上,谢沛凝便对傅诏讲述了今日他走之后所发生之事。
原是那申二公子早就在谢沛凝出门时便潜入了宅子中,等在她的屋里。
待她发现,呼救之时,前院的护卫已被敲门声引了出去。
而敲门的人正是申二公子的手下。
幸而谢沛凝心智聪慧,片刻的惊慌后便冷静了下来,与那申二公子言语周旋。
她放低姿态,答应了随此人前往沭州商会,还想办法让护卫知晓她的去处,且路上能拖便拖,试图撑到有人来救她。
可没想到商会中情况复杂,那申二公子也不是个傻的,看出来谢沛凝根本无心与他合作,若不是傅诏去而复返,今日…后果不堪设想。
傅诏越想越觉得后怕。
若今日不是在半路上脚蹬突然断裂,而他又恰好听到了申二公子的人高谈阔论,那…
许是他周身的寒意太过明显,谢沛凝伸出手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口,轻声道: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么多,近日太过高调,招了麻烦。
明明去往京中已是时日紧迫了,却还害你半路折返。”
谢沛凝透过半开的窗户,瞧了瞧外面已经黑透了的天色,迟疑道:
“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吗,若是来得及…”
她还未说完,耳边便响起男子冷硬的声音:
“我不走了。”
谢沛凝一愣,有些回不过神来。
傅诏见状,以为是自己的表情吓到了她,于是赶忙扯了扯嘴角,想变得温和一些,可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
无奈,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傅诏一走,屋中好似空了一大片。
谢沛凝先是一慌,待听到外间的动静,才放下心来,知道傅诏没有走远。
等了片刻,果然见他端着水盆进了屋。
谢沛凝便这般安安静静地看着傅诏浸湿了帕子,然后拧干,动作生硬地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迹。
然后听傅诏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房中响起:
“你知道,临鹤与南荣姑娘于我而言的确是…不同的。
我这人沉默寡言,性子又冷,不爱结交,从始至终便只有临鹤这一个朋友,在我少时灰沉沉的记忆里,为数不多鲜活的印记都是与他一起的。
再后来,同他一道,助圣上登上皇位,让我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打破父亲给我的桎梏,真真正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以说,临鹤影响了我许多。
至于南荣婳…”
傅诏顿了顿,似乎面对谢沛凝有些难以开口。
反倒是谢沛凝毫不介意,轻声说道:
“我明白的,南荣姑娘与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即便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旁人的目光还是禁不住会被她吸引,我也一样。
说实话,曾经…我下意识与她作过比较,越比越觉得自己惭愧至极。
她的冷静、淡然、恣意,我全都比不过。
自小我便生活在高门大院中,即便父亲已尽自己所能给予我最好的,但世俗的目光、京中的贵女圈子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牢笼,我如何能做到恣意?
于是,后来我想通了,我与南荣姑娘原本生活轨迹就不同,自是无法比较的。
而我,也能理解你为何会倾心于南荣姑娘。”
傅诏凝视谢沛凝良久,她自小懂事惯了,今日受了这般惊吓却还在安慰他…
傅诏心中一阵揪着似疼,他默了片刻,如下定好大决心一般开了口:
“我…不似旁的男子那般会哄人,但是,若你愿意,我想要照顾你…一生。”
夜风起,院中枣树的枝叶发出拍打的声音。
屋中燃着的火烛被从窗外偷偷窜进来的风吹得晃动。
床边男子的影子也随着模糊摇晃起来,可他眸色认真,高大的身形如一座大山般巍然不动。
谢沛凝面色怔然,随后眸光浮现一抹惊喜之色。
她的眼中有泪光溢出,在眼泪滴落前,谢沛凝一下起了身,就这么跪在床边搂住了傅诏的脖子。
然后便呜咽着哭出声来。
这长久的思念、少女的情愫、只身奔赴的勇气,如今都化成了泪水流淌出来。
傅诏心疼地回抱住她,低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太过迟钝,让你受委屈了…”
风声轻叹,如感慨时光一跃十几年。
那在少年傅诏面前哭得眼睛通红的女娃娃,又怎会怪这个曾为她系上外披的男子。
晚些又如何,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只会珍惜此后在一起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