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替惧魄收过尸。”非毒声线微哑,“待除秽也被她狠心封印进鬼珠中后……我赶着她闭关的功夫,趁机下了趟地府。”
“十殿阎罗告诉我,即便是已得了天道证位的山神,即便她是山石的根脚……只剩下三魂一魄的人,也是无法再继续转生的。”
“他们曾说过,我们只有、也唯有这六次的机会。”
“所以,当我也被她亲手剥离之时,我曾切实感受到过那种绝望。”女鬼说着隔着木门,转头望了屋内一眼,“那种一点生路都不曾有的绝望。”
“——我知道我们大约是没机会了,因为只剩下三魂一魄的她虽不至于魂飞魄散,却也无法再行渡过忘川。”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连十殿阎罗都说不能再继续转生了的魂魄,你究竟是怎么把她拉回来的?”
“是……求进了酆(音,“丰”)都,还是找见了泰山府君?”
但她记着……如今的泰山府君,好似已不再管理这些事了。
他只管着泰山脚下、齐鲁之地的人的魂魄。
非毒瞳底波澜翻涌:“亦或者……”
“……我的确曾求进过地府,但她也并不曾再入过轮回。”应无风闻声微默。
“那她是……”
“她是我一步一步带回来的。”青年竭力放轻了声调,他不自觉红透了眼圈,“她是我一步一步,从天都峰上带回来的。”
——此举近乎称得上是逆天而行。
而他也为此付出了颇为惨痛的代价。
在将苏长泠刚带回来的头几十年里,他甚至都没法子离得开翠微峰上的那个小院。
她曾以为自己才十九岁……其实并非如此。
他光是把她带回来便用了足十三年,而在此之前,他遍寻能令这只剩三魂一魄的石头复生的法子,便花了快十载。
实际上,苏长泠今年应该是有八十岁才对,但当初剥离非毒时她差点真散了三魂,由是在躯壳成型之后,她的神魂又在那躯壳内,多睡了一个甲子。
——她是十九年前才醒过来的,醒后尽忘了前尘,懵懂犹如稚子。
于是灵谌子将她收入门下,又给她择了“苏”姓,取“死而复生”之意,愿她此番能顺利度过天劫。
至于“长泠”。
这是她当年为自己取下的名字。
上古时期,有泠水出于徽地。
她选了那水为自己取名,意在希望自己也能那泠水一般长存长有,护佑山域。
——如今那古水“泠”虽已不再存乎于世,他们却仍旧是叫惯了她“长泠”,她仍旧如她一开始希望的那样,至今都依然在固执地护佑着她的徽州。
就是苦了点。
“再多的,我不能说了。”应无风的唇瓣不受控发起了细细的哆嗦,“但那些,你们终竟是会知道的。”
——等着她的六魄全部归位,或是至少再归位两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听罢了青年解释的非毒容色复杂不堪。
他那话虽未说完,但她已然大致猜出了他是如何带回的长泠:“我从前总以为你是一时兴起……毕竟山中能瞧见的东西也就那么两个,不想你这……”
“……非毒,你见谁家好树一时兴起起上万年的。”应无风闻言,原本都快憋不住了的眼泪立时散了个干净。
他看着面前的女鬼,只觉这帮家伙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石头脑袋,比山君都直……比钢板都硬!
“那……我又不知道其他树什么模样。”自觉理亏的非毒摸鼻望天,“当然就依着我自己的理解来了。”
“好了,不跟你掰扯这些,你自己在找个地方蹲好去吧——记得蹲隐蔽点,免得待会吓坏了客栈伙计……我回罗盘趴着去了。”
“告辞!”女鬼摆手,话毕转头便顺着门缝钻回了屋。
又双叒叕一次被人孤零零扔在屋外了的青年挠着门框欲哭无泪——早知道他傍晚那会就不死装着非要跟人挤了,好歹开个客房……这会也能有个像样落脚的地方不是?
现在倒好,这让他该往哪去?
总不能戳人院子里继续当树吧!
算了,先上房梁凑合着躺会,或者他可以去找他并不亲爱的“好”兄弟。
应无风百无聊赖,想着竟真又掏出了那面镜子。
孰料这会任凭他把那镜面都快敲烂了、敲出花来,对面也依旧是八风不动。
直到他不死心地玩命掐了诀子,那镜中终于出了点新鲜动静。
“闭嘴,你烦不烦啊!”镜子里妖王的嗓音分外压抑,他像是在强按着某种说不出的火气,“一天到晚像个老妈子似的啰哩巴嗦。”
“滚!!!”
……又被骂了呢,嘤。
青年大力吸了吸鼻子,这会却也终究没敢再去触景韶的霉头。
由是彻底没了乐子的他只得四肢摊平地尝试着将自己融进房梁,直至五更后日出天明,晨光携着雾气穿过小窗,那沉寂了快一个时辰的门枢,终于又一次被人自屋内吱嘎拉响。
“走了,白天要陪着云娘去墨坊学习制墨。”显然没大睡够的苏长泠,丁点好气没有的仰头横了青年一眼,“回来再顺便给你多开一间客房。”
“诶?原来小程姑娘去墨坊是为了学制墨的吗?”冷不防听见这话的应无风一个激灵起身,“我还以为她是去与人谈生意的。”
——他记着那姑娘是想以商入道的来着。
“是谈生意,但这不是跟方先生约定好了,要先学一学制墨,方先生确认过她的诚意了,才肯与她正儿八经的谈生意。”苏长泠神情恹恹。
“是以,在云娘和方先生谈利索墨坊的生意之前,我们多半都得住在潜川,你总这么蹲房梁不方便——赶紧下来吧。”
“诶,好。”应无风从善如流,当即利落地翻下了身子。
剑修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遂在拾掇好东西后动手敲响了程映雪的房门。
不多时,小姑娘穿戴整齐地跨出客房,她眼下虽带着两线不大起眼的青黑,瞳中却是写满了压制不住的兴奋:“昨天方先生与我说好了,我们今天要一起琢磨下那个‘漆衣法’。”
“师父,我觉着先生近来的态度软化了不少,打算一会再重新与他提一提那个生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