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不敢与他对视,情不自禁的心动让人惧怕担忧,他的这番话没有玄璃当日的多情委婉,更无易千绝的沉痛直白,可就是这样,还是让我轻易动摇。
我急于召回理智,不想再任自己如飞蛾一般,明知他的心之所钟,明知他的怜悯同情,还要泥足深陷。
我只不过是连天山的罪人,这寒晏城的一名卑下奴婢,曾经被不自量力弄得满身伤痕,还要再为懵懂愚蠢付出难以想象的更大代价吗?
我感激他的善良恩慈,给了他一记诚心实意的笑容:“其实即便是埋怨过殿下,今日殿下的一番话,也让奴婢茅塞顿开,奴婢理解殿下的两难,所以也请殿下不必多虑,奴婢相信在殿下身边会无风无雨,平安无忧的度过此生。”
他该是看懂了我眼中的赤诚,释然的微笑,转身走到屏风处的金丝楠木柜里拿出一个七珍盒,拉我坐到他身侧的椅子上,细致轻柔的帮我敷药。
我时而偷窥,白皙修长的手指,素淡相宜的迦南香,白石玉雕的面孔,浓密轻扫的睫羽。
“再看脸上也长不出花来。”
他连头都没抬,我红了脸尴尬的笑下。
“别怪子浮,她找不到情感的宣泄口,你今日所受的伤,本宫代她和你说声抱歉。”
他原来知道整件事的始末,那个绝世的女子想必是他今生都无法抛弃的哀痛。
“殿下严重了,莫不说奴婢乃是个下人,有何理由责怪主子,公主今日的无心之失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放下手里的药棉对我含笑点头:“这玉肌膏是皇后御赐的,可以减轻疼痛,这几日你便好好养伤不必当值。”
果然清凉舒适。
“应该还有别的烫伤处吧?”
我微张了嘴,看着他戏谑的作弄:“没,没有了,太晚了,奴婢告退,殿下也早些安置吧。”
我福了福,转身就想跑,他略带笑意的喊住我:“这个拿回去,自己上吧。”
接过玉肌膏,连灯笼都忘了拿,一口气跑回偏殿。
三日下来,我的手迅速的康复了,也到了真正入宫的日子。
我站在车马队的中央,当宫门扬着宏声开启和关闭的短短刹那,我忍不住驻足回望,碧瓦红墙,比直宫道,多少人在此迎来送往,十万宫灯彻夜长明,俯瞰众生兴亡,皆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被安置在东宫的偏殿,名义上是太子的贴身侍女,南宫彧曾嘱咐我,进了宫便会入玉牒,私下里不能提及我懂医术之事,全因良家子非医、非巫、非商贾、非百工之子女。
不过片刻便看尽人世百态,掌宫內侍给我安排了房间,一脸的阿谀谄媚。
还未等收拾妥当,便有小宫女来传,太子妃要见我,我深知这是早晚都要面对的,便换了衣衫,梳洗整齐随着小宫女一路来到嘉钰殿。
东宫的奢华富丽自不必说,早有宫女通报,内殿有淡淡的迦南香袭来,记得幼时的落棉从不熏香,最多也是在屋内摆些水果沾点果香,如今女为悦己者颜,我叩拜请安,宫女为她打了珠帘从内室走出来。
“你们都下去吧。”
她缓慢的走到暖阁的座榻上:“起来吧,今日这嘉钰殿无主仆之分,只有同乡之人。”
‘同乡人’这三个字让我感觉羞惭:“非鱼是灵烟的罪人,担不起这三个字。”
她莞尔一笑,示意我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其实,你我都是被灵魂禁锢之人,内心渴求的往往与现实尖锐的冲突,只不过,你敢去突破,敢去与命运抗争,这点,我无法不佩服你。”
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那越来越精致的妆容,让人看不清昔日的本色。
“如果这份抗争是用他人的平安安逸换取的,即便得到自己想要的,又会心安几时,非鱼宁愿不要。”
“你后悔了吗?”她朝我笑笑,笑容不再冰冷疏离。
“某些时候,却是后悔的,当得知族主下狱,灵烟被禁,玄歌失散,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每当想起这些我都会为自己的无知冲动懊悔不已。”
“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之药,一切不过都是各人的命数罢了。”
她站起身子,神情有些萧索,侧身偎靠在西窗抚弄侍女清晨采摘的木槿。
她变得有些不一样,我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她又转过身子用小碗将香炉中的迦南熄灭,悠悠的说道:“帐里残灯才去焰,炉中香气尽成灰,众人都爱熏香之气,清醇幽雅,沁人心脾,可我偏偏不爱。即便不爱,每日里还不是依旧违心的用着,只因太子喜欢,这便是不得已而为之,发生的事情既已发生,无论怎样耿耿于怀都无济于事,你我同为连天山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会想办法解救族主,以保全灵烟。”
我甚感宽慰,原以为她召见我不外乎是斥责与埋怨,却没料到她只字未提,我蹲下身子深拜:“落棉姐,非鱼无德无能,如若有需要我从中配合的,定当不遗余力。”
她拉我起身:“咱们之间不需这些,日后他人面前免不了遵规守礼,私下里我们便只是同乡人,如今你在太子身边,我也安心些,承安公主性子敏感多疑,想必以你我的关系,她会不时刁难,若能护你周全,我绝不袖手旁观,我现下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万事自己多加防范些吧。”
说到此处她略有哀怨,我何尝不能体谅,皆为蒲柳,只得攀附他人,只希望有朝一日,南宫彧会惜她孤高清洁,可做她一叶乔木。
几日来南宫彧都未曾去过望楼阁,晚膳刚过,路远便来回话,南宫彧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皇上交代给他批阅的奏折,喝着我刚沏的雨前龙井。
“回主子,望楼阁的奴才说,公主这两日茶饭不思,终日以泪洗面,贴身的婢女想来回主子也被拦下了,公主说不想因为小事为难殿下,徒增殿下的烦恼。”
南宫彧合了奏折,眉目紧蹙:“你先下去吧。”
路远应声告退,南宫彧站到窗前,默默注视天边西下的残阳,似做了什么决定,背着手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