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坎坎启明，炭盆滋滋地响，烘得室内一片暖洋洋。
等待良久，终于看见门外一抹姗姗来迟的倩影。
女子背对光，面容轮廓模糊不清，端坐在主座上的程氏还是一眼认出来。
“晨昏定省乃晚辈基本礼节，一次两次便罢了，日日如此，果真是没规没矩的粗野丫头，一点礼节不识。”
外头雪霜细碎，夹杂寒风刮到身上，沈绵绵动手弹走，这才盈盈迈进来。
她笑容温和得体，没有丁点恼怒的迹象，直率大方在程氏左下侧落座。对面则同样坐着与她年纪相当的女子，容貌美艳绝伦，楚楚动人。
“是绵绵不对，顾及夫人这几日心绪烦乱便不想来添堵，结果反倒惹得夫人不快，下回定然不会这样了。”
她笑盈盈接话，盥洗净手，“请问这位姑娘是？”
程氏心底冷哼声，余光扫过身侧的女子，到底要维持表面端庄的形象，不置一词。
“我是侯府新来的叶姨娘。”
女子嗓音宛如莺啼，婉转动听，“这几日我到府内并未见过你，你是何人？”
程氏悠悠道：“她不过是世子在外面的女人罢了，名不正言不顺，跟某些人一样出身低贱。”
她的话含沙射影，直戳口中“某些人”的心。
叶姨娘到底年纪小，表情倏地暗沉下来，程氏暗中留意窥见，仿佛出口恶气似的，内心大为爽快。
“可惜再怎么高贵的人，还不是因为年老色衰输给身份低贱的人。”叶姨娘漫不经心搅动碗内的莲子红枣粥，“毕竟没有男人宠爱的女人，最后的下场只会成为怨妇。”
叶姨娘说话直，三言两语拨动她的好不容易稳固的情绪，程氏面容失色，喝道：“你说谁怨妇？”
“夫人好大脾气。我又没说你，你别生气啊。”叶姨娘眨眨双眼，一脸的无辜。
程氏双手骤然捏紧，内心怒火几乎压制不住喷涌而出。
思及娘家的人个个跑来劝她大肚，心知已经无法指望他们能助她。转念一想，只要府中执政大权掌握自己的手中，还怕教训不了这小妮子？
程氏深深吸口气，不欲与她计较，字儿艰难在齿间挤出：“动筷。”
沈绵绵坐在旁边好整以暇观望，像是身临宅斗剧，感觉特别有意思。但即便没讲话，火势蔓延照样殃及到她。
“沈氏，怎么还不动筷，不合你胃口？”
“怎会。夫人在府内用的膳食比我自个儿的膳食可口得多了。”
程氏微顿，听出她言外之意。自己所用皆是上品，而给他们则是故意敷衍行事。
程氏剜了沈绵绵一眼，姣好的容貌略施粉黛，朴素的妆容反倒显得温婉随和。而另外一边恰恰相反，打扮艳丽动人，生怕别人不知她低贱的身份。
“哼。”程氏语气不咸不淡，沉吟片刻突然开口，“小桃，去把库房内的一对金镶红宝石耳坠和红翡滴珠步摇拿出来。”
闻言，小桃立即去到库房取出，在程氏的示意下当着所有人的面递到沈绵绵面前。
“夫人为何突然赏我首饰？”
程氏慢悠悠地放落筷箸，目光流转打量她素雅的容貌，很是嫌弃：“沈氏，怎么说你是世子的女人，这一天天打扮成这副模样，也不怕遭人嫌。”
“这对耳坠和步摇就赏你了，不艳不俗，搭配你正好，省得像只狐狸精似的打扮花枝招展。”
有好处哪有不收的道理。
沈绵绵欣然接受，但她没想让程氏故意挑拨的计谋得逞，扶了扶鬓发，她笑吟吟回：“谢夫人。只是我觉得这身打扮很好，毕竟是我夫君亲自为我盘的发。”
叶姨娘视线掠过那一对耳坠，上面泛着莹润柔和的光泽，一看就是精雕细琢上等的红宝石。赶巧她缺一对这颜色的耳坠搭配那件大红牡丹纹长袄，若是她的便好了。
叶姨娘眼底妒忌闪现，正筹谋如何跟镇北侯开口要过来，随即听到沈绵绵的话瞬间勾起她的兴致。
“你的头发真由世子盘的？瞧不出来是出自男人的手啊。”
“对。不仅如此，这支发簪还是他亲手为我做的。”
沈绵绵拔下来，向叶姨娘展示，“你瞧，虽然做工粗糙了点儿，但总归是心意，再好再精致的首饰都不及半分。”
“难怪，我以为你不喜欢打扮。”或者故意为之，衬托她艳俗踩她一脚。
“我们尚在花季年华，哪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是我的手笨，总是盘不好头发，我夫君就亲自动手替我盘好。”
沈绵绵重新插入鬓发，摸不准位置，簪子方向倒斜一边。
叶姨娘瞥过眼，她动作生疏，瞧着确实不像说假话。
许是插的位置有问题，木簪半歪不倒，沈绵绵侧着脑袋弄几次方才插稳。
她笑笑：“若我的手灵活一些便好了，准能像叶姨娘那般打扮明艳动人。”
“是么，我打扮有那么好看吗？”
“那是当然。”沈绵绵睁大清澈明亮的眼睛，仔细认真端详一番，“叶姨娘容貌娇美，身段丰韵，着实是个美人。”
得到同龄女子的夸赞比男人的甜言蜜语更令她开心，叶姨娘心花怒放，先前的想法一瞬间打消。
其实那对耳坠也没多好，老妖婆年老色衰配不上，所以只能赏赐给别人。都没人不要的东西，她才不稀罕。
“糟糕，夫人说过在饭桌是不许讲话。”
沈绵绵像做错事的孩童，慌忙捂住嘴巴，圆溜溜的眼眸怯怯转向侧边一言不发的程氏。
两人刚才之间的对话完全忽视主位的人，每一句都踩在程氏的伤疤上，她的脸色自沈绵绵开口起，布满阴云，始终未消散过。
沈绵绵暗爽，她就是存心让对方难受，程氏越在意什么，她越是以此报复，没有比往伤口撒盐的事更令人痛苦的了。
叶姨娘不以为然：“讲就讲呗。侯爷说我聒噪，从不介意这条规矩。”
“这哪是聒噪，叶姨娘正值花季年华，是开朗活泼才对。”
沈绵绵夸起人来不带脸红，况且她并未说错，叶姨娘的确……好看，配镇北侯那渣男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叶姨娘不置可否昂了昂下巴，舀一勺莲子红枣粥，慢腾腾地吃起来，“粥快凉了，赶紧吃吧。”
雕漆圆桌置满大碟小碟，各种香饼酥酪，糕点卷饼，种类繁多，品样精致小巧。
沈绵绵每一样夹块品尝，口感绵密，就是甜了点儿，搭配勺软烂糯香的莲子红枣粥，清淡的口味正好冲淡甜腻。
满桌丰盛的菜肴，她用得很是开心，程氏在旁侧面无表情，一顿下来就没动过几口。
“砰！”
小桃一顿，脚尖微微往后缩去，躲开溅落一地的碎片。
程氏一进来将所有摆放案桌的东西全扫落摔碎，以此发泄憋闷心中许久的怒火，“贱人，一个两个都是贱人！”
“夫人。”小桃看着程氏失控的样子，内心不好受，向前安抚道，“夫人，你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好。”
“她们两个贱人都踩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甚至连生气的资格也没有？！”程氏一点就着，肩膀大耸大落，面目狰狞扭曲。
她恨叶姨娘，同样憎恨顾昭，但比起前者她更恨后者。
如果不是他挑起事端，她怎会知道顾容背着她有别的女人，要是一开始蒙在鼓里多好，至少最后不会闹得把这狐狸精给带了回来！
所有的一切一切全是顾昭和沈绵绵的错！
因此她今日刻意安排意图挑拨二人，届时再利用叶姨娘这蠢货的手，一同去对付顾昭和沈绵绵，结果计谋不成反而惹一肚子的气！
偏生她又得端着，不能在叶姨娘面前失去主母的仪态，最后被这两人炫耀的话险些给气得呕血。
“就算失去男人又如何？只要侯府掌权在我手里一天，我还是当家主母！她们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程氏先是因顾元摔成傻子，如今又因顾容的背叛，接二连三受到刺激和打击，她的精神状态俨然处于癫狂边缘。
“顾昭，沈绵绵，叶姨娘！我绝不会放过你们，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发泄完一通，程氏大口大口喘息，堵在胸口的石头轻松不少。
小桃见状，连忙拉着她往一边坐下，地面的碎片很快有丫鬟进来收拾。
小桃跟着程氏有三年，晓得她的脾气，一边按揉肩膀一边劝说：“夫人，她们就是存心让您心里难受，您生气真着了她们的道了。”
“小桃知道您讨厌世子和那野丫头，不如想办法插个人进去，到时候他俩感情闹掰，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
程氏没答话，小桃知晓她是听进去，接着说道：“夫人，前段日子您不是给二公子找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订婚约吗？总归他们之间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如……”
“想得美！”
程氏徒然打断，“让我给那孽障稳固地位？想都别想！”
正因为她知道沈绵绵是一个没有背景的粗鄙女子，对顾昭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才没将她赶走。
要真给顾昭介绍别的门第千金，仅为破坏二人之间的感情，说不定到时他会像顾容一样踩着原配上位，借此把她踢下台！
但程氏实在不想他们好过，字从齿间恨恨溢出：“凭他顾昭也配？就算插人，那也只能是为奴为婢低贱的下人。”
小桃思索，眼珠子转了一圈：“夫人，奴婢想到侯府有个新进的丫鬟，听说她曾在勾栏内做过短工，应该有两下子手段。”
“把她喊过来。”
话毕，不多时一名女子踏着小碎步匆忙走进来，步伐很快，丝毫不影响她的姿态。
“奴婢月怡见过夫人。”
程氏垂眸看了一眼，对方低着头，似乎见过大场面，说话平静淡定。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程氏颇为满意颔首。
五官端正标致，虽不是什么美人儿，举手投足间透着一丝妩媚，想必在勾栏内耳濡目染，学到不少技巧。
“不错，从今日开始，你到清云院服侍世子。”程氏悠悠道，“好好服侍的话，我便抬你做他的姨娘，届时就有享尽不完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好好服侍”四个字特地咬重，透露的意思明显，月怡目光闪了闪，“是，奴婢明白。”
……
朱墙黄瓦，宫殿金碧辉煌，肃穆庄严。
此刻皇宫内如同笼罩一股沉重的气氛，个个面色凝重。
据悉皇帝病情每况愈下，就连经验丰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好在今日精神稍微好转，皇帝昏迷多时终于清醒会儿，但很快又沉睡过去。
“好了，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大臣请回吧。”
殿内聚集不少看望皇帝病情的大臣，楚贵妃坐在龙榻边儿，细心掖了掖被褥，这才转头跟他们说道。
大臣们不作打扰，见状一一退下，没会儿殿内只剩寥寥几人站着。
太子久久未动，视线始终落在龙榻，神情担忧之色尽显。
“殿下，陛下刚歇下，勿再打扰。”楚贵妃侧过身子不着痕迹挡住太子的视线，再次提醒，“剩下的事情本宫会处理，殿下请回。”
这段时日太子每天都会抽空探望，生怕发现端倪，楚贵妃开始亲力亲为打理，待的时间稍稍超过一刻钟，便在旁明里暗里驱逐赶人。
见状，太子未多言，恭敬行礼：“好，儿臣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看望父皇。”
“贵妃娘娘，热水来了。”
“放到一边吧。”
楚贵妃正好转身，好巧不巧撞到身旁的丫鬟，半盆热水直接淋到她的手臂上。
“你没长眼睛？想烫死我啊！”
“对不起，对不起！请贵妃娘娘饶命！”丫鬟面色苍白，吓得仓惶跪下求饶。
灼热滚烫的热水烫得她娇嫩的肌肤发疼，楚贵妃急忙掀开，玉肌表层除去一大片的红，一块图案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她神色慌张，想也没想扯过衣袖遮挡，转头看向门外，所幸他们刚离开。
楚贵妃暗松口气，还好没被发现，否则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