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一弯冷月挂于苍穹。
此刻角扈宫中,却是欢歌乐舞,热闹非凡。
青铜灯树上,烛光熠熠生辉,恰如琼花玉树。
殿中窗棂栏柱,皆以轻薄的红绡作为装饰,透出红彤彤的一派喜气。
大殿正中,铺设着长长的红线绒毯。
绒毯一头通往殿外,一头连着王座。
角扈王悠然坐在王座上,双眼望向殿外的方向。
角扈的王公贵族,均跪坐于大殿两侧。也正翘首以盼着,那一对新人的出现。
乐师轻轻敲击着铜制兽面纹编铙,发出一连串清越典雅的乐声。
几名宫娥手捧精致的铜盘,盛放着羔羊鸿雁,玉器丝帛之物,从殿外鱼贯而入。
宫娥们扬起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玄履执着扈璃的手,从殿外走了进来。
玄履一袭赫赤色长袍,衬得人身形挺拔,愈发英气勃发。
扈璃身着一袭绯红色吉服,肩上缠一条绣金披帛,头上佩着镶嵌着石榴石的冠冕。
一层轻薄的红纱罩在扈璃的脸上,衬得那娇艳容颜如同花影一般,朦胧绰约。
两人沿着那厚厚的绒毯,一路向王座方向走去。
绒毯两侧的人,无不戴着欣悦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对新人。
玄履眼角余光,落在角落的酒席上。
阿莘跪坐在那个角落里,呆呆地凝望着玄履,眼神复杂。
玄履心中百感交集。
四周的喧嚣,好像一下子都沉寂了下来。
两人四目交接,不过片刻光景,玄履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片刻失神之后,玄履收回了视线。
他和扈璃,终于走到了角扈王面前。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
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太史唱祝既毕,角扈王起身,走下王座。
身旁的宫娥见状,连忙缓步上前,捧上手中铜盘。
铜盘中放着一只酒爵,还放着一只小巧的卺瓜。
那只卺瓜早已被剖成了两瓣,中间已被挖空,如同两只别致的酒器。
角扈王执起酒爵,向那两瓣中空的卺瓜里倒了些酒。
“阿履,我将璃儿交给你了。今后,你可要好好待她。”
角扈王执起其中一卺酒,递给玄履。
玄履接过这酒,仰头一饮而尽。
“璃儿,你既已为人妇,从今以后,收敛些那小孩儿心性,不可再如以前那般任性……”
“父王,孩儿知道啦。”
扈璃甜甜一笑,从角扈王手中接过酒来喝下。
“礼成!”
站在一旁的太史朗声宣布,绵长悠远的编铙声再次响起。
玄履和扈璃转过身来,在宫娥的簇拥下,向寝殿方向走去。
玄履又偷偷瞥了一眼阿莘刚刚所在的位置。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玄履心中,有些微微的失落。
寝殿之中,早已布置得喜庆明亮。
玄履和扈璃坐在榻前,两人都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
“你……”
二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又同时止住了话头。
过了半晌,扈璃再度开口。
“这身衣服太重了,我去将这礼服换了。”
扈璃站起身来,唤了两名宫娥进来,走到了琉璃屏风后面。
屏风后传来衣袍窸窣作响的声音。
灯烛的光影落在屏风上,勾勒出扈璃曼妙的身姿。
玄履移开视线,目光穿过窗外,落向渺远的云间。
隐约之间,一阵空灵飘渺的笛声传来。
玄履不由打了个激灵,几步走到窗边,侧耳倾听。
的的确确是笛声。
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夹杂着微凉的夜风,从远处飘来。
玄履像是一下子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呀?
玄履回头望向屏风处,扈璃还在换衣服。当下便打定主意,轻捷地一翻身,便从窗户那里跃了出去。
婚礼仪式已毕,宫中参加婚宴的宾客,三三两两,走出了宫外。
仲回不胜酒力,只浅浅地饮了几杯,便有些醉了。踉跄着脚步,朝着宫外军营方向走去。
正走到几棵大树附近,树后却闪身走出一个人来。
来人一袭红衣似火,仲回定睛一看,酒也被吓醒了几分。
“阿履,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仲回,帮我个忙吧……”
城东,白狄人聚居处。
阿莘蹲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手中摸着那把骨笛,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比斟寻那夜,还要皎洁动人。
修长的鹤骨有些泛黄,上面打磨出七个圆形小孔,却触感温润。
明日一早,白狄人就要启程,前往渠原了。
阿莘将骨笛放在唇边,闭上眼睛,轻轻吹奏起来。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身影。
他骑在通体漆黑的角马上,手提长槊,敏捷的身形穿行于夜色之间,恰如一道明亮的光。
事已至此,还想他做什么呢?
毕竟,那般绝情的话语,是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啊。
笛声哀婉缠绵,带着些百转千回,飘散到云间之上,又低低地坠落心间。
凉风骤起,阿莘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好像空了一块,呼呼地往里灌着风。
阿莘睁开双眼,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片。
“阿莘。”
身后有人低低地唤她。
阿莘吓了一跳,连忙用手背抹了抹脸颊,回头一看,原来是仲回。
“是你啊,仲回。”
“听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
“嗯。”
“我其实,心里一直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你问吧。”
“你觉得阿履这个人……怎么样?”
“他……挺好的。”
“就这几个字?再没别的了?”
“嗯,就这样。”
“阿履帮着角扈,击败了你们白狄,你恨不恨他?”
“他本来就是崃邾军下的战士,理应帮着角扈作战。白狄战败,也是我们略逊一筹,没什么好恨的。”
“阿履和扈璃成婚,你难过么?”
“这事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难过?”
“可你这表情……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如果不是角扈王指婚这件事,你会接受阿履么?”
“我……没办法和他在一起。”
“没办法?你是不能,还是不想?”
“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
“我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一定得说实话。”
“嗯。”
“你喜欢阿履么?”
阿莘沉默了。
她真想干脆利落地一口否决。
可是简简单单一个“不”字,就可以将一切情愫都抹去么?
她又回想起刚刚仪式上,一袭红衣的玄履,和他身旁笑靥如花的扈璃。
他们看上去,真般配啊。
一股哀凉涌上心头。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喜欢阿履么?”
仲回追问道。
阿莘喉咙有些发紧,鼻子酸酸的。
“喜欢……又怎么样?”
阿莘看着仲回,细细的眉梢向下低垂着,声音也有些哽咽。
“是啊,我承认了,我喜欢他,可是没有用。”
“你不告诉他,怎么知道没有用?”
“正是因为没有用,所以不能告诉他。”
“阿莘,我被你弄糊涂了。”
“白狄一族要活下去,要借用渠原,还要仰仗角扈的帮助,我能仅仅为了所谓的喜欢,就得罪角扈王女,将族人的安危弃之不顾么?”
“可是阿履,他很在意你。”
“在这个世上,永远有比感情重要的事。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就不能两者兼顾么?”
“不能。”
“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有的事情,不必尝试,也能猜到结果。反正过了今日,我跟他不会再有交集了。你懂么?仲回。所以别拿这些愚蠢的问题,来扎我的心了。”
阿莘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起伏的情绪。
“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我也会有自己的新生活,没必要为了无法改变的过去,而深陷其中,对吧?”
“可是这样,不会觉得遗憾么?”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心,尽如人意?有遗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吧。”